陪孩子走過青春的光與暗
Netflix劇集《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一推出即引起全球熱議，故事描述一名13歲男孩傑米米勒（Jamie Miller）因涉嫌殺害一位女同學而遭到逮捕，不僅自身陷入法律和心理層面的掙扎交戰，也讓全家人生活都變得翻天覆地。
不過案件只是一個引子，隨着劇情發展，慢慢揭開主角成長之路的社會瘡疤，帶出時下流行的網絡文化、網絡社群和霸凌、自我認同等憂慮議題的痛點，進而思考當前整個社會環境和網路生態，如何對從出生至今在網路社群世界裡長大的青少年成長帶來有毒影響，難怪連英國施紀賢（Keir Starmer）看畢此劇，公開支持將該劇引入校園討論，成為反思青少年成長困境的重要教材。
要了解青少年在充滿矛盾、荷爾蒙與身份認同的混沌，今期《崇基校友》找來兩位經常與青少年有接觸的校友，一位是現任旅港開平商會中學校長的陳得南（2002/中文），另一位是香港紅十字會臨床心理學家暨心理支援服務主管張依勵（2007/心理），聯同中大醫學院精神科學系名譽臨床副教授兼香港情緒健康學會創辦人及會長林美玲醫生，一起探討青少年在學校、家庭和網絡文化中成長的掙扎。
令人不安的不單是社交媒體……
早前張依勵看畢《混》後，便即時推介給她的團隊：「現今青少年所面對的問題，與我們成長那個年代相去甚遠。這劇正正揭示了一個問題──年青人乖乖地待在房中，是否就代表他真的是『安全』？如何建構一個『安全』環境讓他們成長？我甚至無法想像，如果我成長於這個年代，自己究竟會如何面對這個世界。作為照顧年輕人精神健康的工作者，我要嘗試代入他們的生活狀態，站在他們的立場，感受他們面對的壓力。」陳得南對此深表認同：「在家庭見到的年輕人，與他在網上所表現的可以截然不同。劇中對我最大的啟示是，作為家長及教育工作者，真的要學習如何與年輕人相處及溝通──一個十三歲的小伙子竟然殺害了他的同學，確實令我深思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要了解年輕人，林美玲醫生說最佳方法是親身走進他們的世界，理解他們的語言及文化：「尤其是踏入人工智能(AI)年代，年輕人在現實世界未必能獲得肯定及認同，結果他們便求諸網絡，任何東西也先『貼上網』，『Like數』就變成他們的價值和認同。我們需要尋找現實世界中不足的地方，為何他們不能獲得滿足。如果不去理解年輕人在真實世界的缺失，填補不到那塊欠缺的拼圖，便永遠解決不到他們的問題。」她舉例說，有家長見到子女沉溺網絡，便索性不讓他們上網：「結果反而令他們轉去吸煙、酗酒、濫藥等成癮惡習，可說是適得其反。」陳得南則指出最重要的是溫度：「重點是信任與關懷。年輕人要在網上尋求肯定，往往是學業、家庭或朋輩等方面出現了問題，沒有人肯去正面地支持他。我們身處AI年代，資訊上是甚麼都有，但卻缺乏了人與人之間的溫度。我們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經營，把年青人帶回現實世界之中。」
當然整件事是雙向的：年輕人願意走回現實世界固然是好，但相反要踏入他們身處的網絡世界，張依勵認為可能要花更多心思：「要他們完全遠離及放棄網上世界，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反而我們要思考網絡與現實之間，應如何取得平衡。有機構在網上提供諮詢，提供一些朋輩支援服務；我們團隊也會用網上短片，深入淺出解釋網絡世界也是滿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要讓他們感受到這份誠意，就需要各式各樣的心思和創意。」陳得南覺得這正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互聯網的出現本是好事，讓我們快速地取得資訊，問題是如何去善用它，主動透過此渠道走入年輕人的世界。我早前見過一塊人工智能鏡子，表面除了鏡面還有一些文字。如果你的情緒健康，三分鐘內可以清晰看到自己樣子；但如果你情緒不穩，心情煩躁，鏡面的文字便會排列得不整齊，鏡中影像更會變得模糊。這是個很好的自我投影(self reflection)，使用者從鏡裏察覺到原來自己情緒不佳，鏡子就以語音教導使用者以呼吸來平伏思緒，這正是一個善用網絡及科技的好例子。」
子女好與壞 在乎溝通與關懷
林醫生則覺得，疫情是青少年情緒健康出現問題的另一原因：「疫情令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疏離，無形中加劇了孤獨感；加上疫後全球各地政治經濟多方面都出現不穩定的情況，有實體戰爭也有貿易戰爭，經濟轉差對年輕人雖然沒有直接影響，但卻會影響他的家長。父母所表現的擔憂及不安，也在不知不覺間感染到下一代。」疫情期間，大眾只聚焦病毒的傳播，但林醫生卻指出，不要少看恐慌情緒的破壞力。即使家長並非刻意說出來，但在無形間也會影響青少年：「這已是全球的問題，世界衛生組織公布，疫情後每四位青少年就有一位出現情緒障礙，比疫情前上升了一倍，自殺更是所有青少年死亡原因的第三位。香港醫務衞生局的統計也指，過去五年有近四分之一本地學童受精神困擾。以上數字不禁令人反思，整體社會比以前更富裕，但學童自殺問題卻漸趨嚴重──這是否因家長給予的只有資源，卻缺少了愛和關懷？還是父母太着意為子女遮風擋雨，令他們無形中失去抗逆能力？」
青少年活得幸福，卻欠缺幸福感──這是陳得南日常工作的親身體驗：「活得幸福單純是物質條件富裕，但他們卻活得不快樂。他們欠缺與人合作的歷練，缺乏從磨練中學懂的同理心及對
事物的珍惜。社會變得太快，成年人對青少年的期望也愈來愈高。父母莫不望子成龍，十分希望他們出人頭地，成為專業人士。然而，當他們發現滿足不到家長的期望，又或者發現現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時，就會感到失望沮喪。其實父母除了要認識子女，調整期望外，更要適時放手，讓孩子有機會從挫敗中成長。『不經一番寒刺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家長要明白放手及適度的磨練才可以讓孩子走得更遠。幸福不是由物質堆砌，而是由關係來營建，只有具溫度的連結才會讓人感到幸福。」
林醫生也明白家長的難處：「聽說過有家長很在意要買指定品牌最新型號手提電話給子女，因為大半班同學都在使用。表面看來這件事不切實際，但我多年來接觸到的都是苦心家長，心態上只是想把最好的給子女。平日工作已夠忙，還加入了很多學校群組，看到其他家長分享不同訊息，為子女安排去學十樣課外活動時，不期然也產生很大壓力──我學不夠十樣，也要給他去學七樣吧……父母過份擔心而形成焦慮，再傳回青少年身上，最終變成惡性循環，因此解決問題有時也要先由家長入手。」
多年來接觸過無數青少年個案，林醫生特別記得二零二三年尾見過的一位女生：「她是一位中五學生，見面時剛好是第一學期考試完結。她跟我說考試考了兩天，就因為身體不適而缺席餘下考試。細問之下，才知她一直以來成績中規中矩，在中四下學期更有不錯的進步，於是她立下決心向心儀大學某出名難入的學科進發。」那位女生偶有頭暈、肚痛等小毛病，臨近考試的兩星期更開始惡化成失眠，導致日間沒有活力及精神，專注力變得很差，溫書時不斷要停下來休息：「本來她也想繼續捱下去，但考完第一天回家溫習時，她打開書本便立刻頭痛，於是放下書本，看看手機放鬆一下。這時媽媽剛巧經過，誤以為她在重要關頭只顧玩手機，便輕責了幾句，誰知這句話竟成了壓倒她最後的一根稻草，以致往後幾天的考試都要缺席了，當時對母女倆都是很大的打擊。經過這次經歷，媽媽加深了對她的了解，女生也慢慢學會調節壓力，可幸最後也能成功考上心儀的大學。」林醫生說希望以此例子提醒年輕人及父母：「有時精神健康出現問題，青少年未必能夠具體地說出來，但身體會出現各種各樣的表徵作為提示。無疑適當的壓力是一種動力，但壓力過大卻會帶來反效果，家長表面上看見子女『躺平』，實際上他們的精神壓力已瀕臨『爆煲』，輕輕的一句說話，已足以令到他崩塌下來，作為家長真的要懂得拿捏。」
如何接收到他們沉默裡的呼救？
關於期望這回事，張依勵說要看社會能否給予機會，讓不同才能的人得以發揮：「世間上並非只得讀書一回事，每個人的才能也有所不同。試想像給森林裏的小動物作
評估時，如果堅持要烏龜去爬樹，那便很明顯沒有締造適合的環境，讓大家盡展所長。」張依勵認為，這個環境是需要家庭及社會齊心建立，可惜回看香港的治療鴻溝(treatment gap)，超過七成有精神疾病的青年均沒有尋求任何形式的服務：「社會確實提供了各種途徑──學校有輔導服務，學生亦可外出向社工、醫生等專業人士求助。然而，為何治療鴻溝仍然存在？我們是否沒有營造環境，讓青少年在面對困境時，可以信任我們，向前踏一步接受支援？精神健康問題並非只是教育界或醫療界的事情，是所有人的事情，人人均可以出一分力。」
林醫生指出，如果青少年的身邊人願意多行一步，甚至學習科學實證方法，及早察覺到問題，對整件事會很有幫助：「外國關於青少年自殺的研究已有數十年歷史，研究團隊
在事後訪問自殺者家人及朋友進行心理解剖(psychological autopsy)，發現九成個案在自殺前均有潛在的情緒障礙，當中三分之二屬於焦慮、憂鬱等較為輕微的情緒病。如果能及早介入治療，相信有助解決自殺問題。」她亦提到朋輩幫助往往最有效，因此常鼓勵將國際認可的方案引入學校，培訓學生成為情緒風紀：「通過三小時的訓練，不單能提升學生的情商，減少出現情緒問題。身邊同學不開心時，也可能會先跟熟識的情緒風紀分享，情緒風紀可即時運用訓練時學到的方法，紓緩同學的情緒。」
張依勵也舉例說，曾經有位籃球教練前來上課，希望學懂什麼是抑鬱症、焦慮症等。他希望可以掌握與年輕人的溝通方法，並有效引導他們把個人困擾與他分享：「在一次籃球訓練的休息期間，這位教練跟一位年輕球員一起看我們製作的青少年生活情境影片，大家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慢慢聽到他的心聲。有時家長未必能即時察覺子女的情緒變化，老師又分身乏術，難以兼顧班中的每位學生。這位年輕球員因為幾星期沒參加籃球訓練，練習時又心不在焉，教練看在眼裏便主動踏出第一步，於是就成了打開話題的切入點。只要多加入這種契機，為年輕人建立更廣闊的安全網，就能從多方面入手去了解他們的問題。」
各施各法 走出青春迷惘霧霾
當然要建立這個安全網，是要各方群策群力方能成事。主管香港紅十字會心理支援服務的張依勵表示，他們主力普及心理急救教育：「心理急救像是身體急救一樣，毋須一定由醫生護士進行。一般人都可以學習當中技巧，然後即時處理。有大學生曾學過心理急救，跟我們說想起宿舍同房好像有逼切需要，正好將所學應用出來。我聽了他的分享確實很高興，這正好體現了心理急救的功效。另外我們想利用遊戲形式，讓年輕人多學習情緒知識，尤其是他們對描述情緒的詞彙大多很貧乏，例如停留在「開心」或「不開心」的淺白層面。如果他們學會「尷尬」、「委屈」、「受傷害」等具體情緒，就能更準確地明白和表達自己。團隊過去兩、三年集合了多位心理學家及設計師，製作了一款桌上遊戲，透過遊戲來學習管理情緒。最近我們又舉辦遊戲設計比賽，邀請年輕人參加，從他們的角度加入更多有趣的元素，希望藉此能連結更多青少年。」
學校方面，陳得南感激社會上有很多機構提供課程，裝備教師去盡早發現學生的情緒問題：「除了這些課程，學界現時大力配合《4Rs精神健康約章》，推動建設校園健康環境，讓學生在相關設施中進行身心靈活動，包括沖咖啡、飼養動物、做瑜伽或是靜觀等，而這心靈的空間能讓師生及朋輩之間可以放鬆心情。我的學校會有健康大使(PACER)，為校內同學舉辦不同的活動，讓同學放鬆心情，例如有同學負責教授沖調水果茶，亦有學插花，讓同學在急速的節奏中慢下來，不論對於老師還是學生來說，都是個釋放壓力的重要平台。」
林醫生作為香港情緒健康學會會長，在二零二三年推出WeCare SOS計劃支援學生：「計劃以校本模式運作，如果校內輔導員在會見過受情緒問題困擾的同學後，依然未能解決問題，便會轉介給我們跟進。計劃成立至今已處理逾三百個個案，超過一半屬於高危學生，即是有自殺想法甚至自殘行為，而計劃亦成功避免了悲劇發生。我們又推出了一些半日課程，講解識別危機的方法，讓老師裝備有關知識，懂得在出現問題時尋求專業支援。早前我們特別舉辦了六場《好在有朋友》音樂會，結合個案分享及音樂，喚醒大眾對情緒健康的認識。為了帶出It’s okay not to be okay及You’ve got a friend兩大訊息，我們又設計了OK仔及iPANDAS有心熊貓兩個角色，讓大家明白無論有任何問題，只要肯找人傾訴，就一定有解決方法。」
